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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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江月狐不知許蘇子已死的消息, 還當她是下落不明，一昧尋十年前丟失了的姑娘，還真教她誤打誤撞找見了, 這才適時解了尹顏的圍。
尹顏真不知要如何感謝她, 姐妹花一碰面，便抱在了一塊兒。
尹顏把下顎抵在江月狐肩上，這才眼睛浮起一層朦朧霧氣，想到親朋好友的溫暖。
江月狐罵她：“你怎如此糊塗？好在今兒你運道好, 逃出生天, 若是那趙爺心狠對付你, 指不定咱倆得陰陽相隔。”
尹顏任她罵，再尖利的嗓音，說出的話也全是暖心窩的。
尹顏寬她的心：“再也不敢啦！只這一回驚嚇就夠，我可再也不拿命開玩笑。”
“這還差不多。”
江月狐這邊懸著的心放下了，那廂尹顏卻有些坐立難安。
原是她倆摟摟抱抱的畫面給遠遠行來的杜夜宸瞧見了。
男人眉眼森冷，冷淡瞥了尹顏一眼, 轉身離去。
好似她們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私情一般，教人捉.奸.在床。
尹顏心裏頭發虛, 人形兒都要萎靡不振, 可沒一會兒，她又強撐起精神支棱起來。
她們不過是姐妹敘話, 又不是和野男人偷情, 她怕什麽呢？！
杜夜宸也真是的，親情也好，友情也罷, 只要是情誼，斷不能越過他和尹顏的愛情, 否則就要鬧。
鬧鬧鬧，鬧個昏天黑地才好。
尹顏松開江月狐，同她說了幾遭話，便絞手帕子哄男人去了。
尹顏半道上撞見勾肩搭背的尹玉和阿寶，問：“杜先生上哪兒去了？你們瞧見沒有？”
尹玉道：“該是回旅店收拾行李了吧？”
“那成，我去尋他。”
尹顏剛要走，轉身又問倆小孩：“你們上哪兒去？”
尹玉這回出門不是搗蛋，說話聲氣兒都大了：“許家人說要舍下言午堂，換個地方躲著，好教趙爺尋不著，今晚特地設宴餞別呢。姐夫叮囑我倆也出門去菜市場和酒樓後廚逛一圈，拎兩條黃鱔來，晚間他給你燉北芪黃鱔湯喝。”
阿寶聽了個滿耳，也幫腔：“對！杜爺還說要挑最大條的，讓尹姐姐好好補補！”
黃鱔需要出門買，黃芪卻不用。言午堂店口那一排排如意結式銅栓烏木抽屜裏，到處都是藥材，應有盡有。
這就是尋了旁人家的便利了。
尹顏感慨一聲，又品咂了一會兒兩個小弟的話。
尹玉和阿寶這是幫杜夜宸討好尹顏，豈料這話落在姑娘家耳朵裏，令她愧疚感更甚。
杜夜宸滿心滿眼都是待她的疼愛，她卻時不時戳人心窩子，如今還欲尋杜夜宸興師問罪……可她也該問呀！她也沒犯事兒，杜夜宸憑什麽不明不白和她置氣，害她平安歸來了還坐立難安。
她沒招惹他，她真是冤枉死了。
尹顏心裏為自己平反，來了旅店，進房門時，卻又猶豫不決。
還是杜夜宸覺察到她的動靜，放下手裏衣物，淡然道：“進來吧。”
尹顏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可看杜夜宸冷t峻的眉眼，她又很難張嘴說自個兒清白。
她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嗎？要這樣漠然看著她。
尹顏咬了下唇，輕聲問：“你究竟在不高興什麽？”
杜夜宸沈默一瞬，隔了好久，開口：“我的勸阻不聽，江月狐的勸阻就言聽計從嗎？”
“嗯？”尹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杜夜宸擰了擰眉心，再道：“她怕你遇難，勸說你不要再涉險，你聽了。可我亦苦口婆心同你講過，你還一意孤行……”
原是犯這上頭的擰巴，尹顏輕笑了一聲，莫名覺得有趣。
他是小孩子嗎？同江月狐爭她心裏的地位。
尹顏上前，眨了眨眼：“傻麽你！我是前頭答應了你不會再冒險了，後手才同月狐那樣說寬她的心呀！最要緊的是，我先縱了你的意，這才惠及旁人的。”
她知道杜夜宸想聽什麽，無非是想讓她說，他是她心尖尖上的人，無人能及。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嬌軟地同他解釋，先前一句聽懂了，杜夜宸也足意了，再聽下去，也只是看著尹顏那殷紅的櫻桃小嘴出神。
杜夜宸探手鉗住她的下顎，拇指清淺摩挲唇廓。
杜夜宸怕弄疼她，隨意一點觸碰，便會傷到尹顏；可他又想弄疼她，想她哭泣，想她化成一汪春水，在他眼眸中支離破碎。
杜夜宸驚駭於自己的想法，曾幾何時，他變得這樣壞了。
尹顏仰望眼前眉清目朗的男子，不由自主紅了耳尖子。
杜夜宸定然是知道他此時的動作挑唆人心，故而使壞戲弄她。
他在引誘她嗎？以暗示性十足的動作，碾磨她柔軟的唇，刮擦她豐腴的耳珠子。
不緊不慢，不聲不響。
他想做什麽，不會提前知會尹顏。
處處都是秘密，處處都是驚喜。
一舉一動，牽引人心。
杜夜宸的行徑乖戾，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拿捏了她的命脈，教她渾身戰栗，動彈不得。
他是故意的。
看著謙謙君子，卻滿腹壞水，人模狗樣。
衣冠禽獸嗎？這個詞，真襯他。
尹顏罵了杜夜宸，心裏偷笑。
她眼角眉梢都是欲，勾起杜夜宸蠢蠢欲動的野心。
他難耐極了，指尖微微觸碰尹顏的舌，津.液.濡了指腹，亮盈盈一片，惹人羞惱。
他是想看她笑話吧？
確實，尹顏腿腳發軟，體力不支。
她不想讓他得逞，可莫名的躁動風卷殘雲般摧毀了她的理智……
尹顏要被他降服了，怎麽杜夜宸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能撥雲撩雨，琴挑文君呢？
可惡，是她禪心不夠，見空成色境。
註定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輩子成不了佛。
尹顏討厭被人掌控，特別是被一個男人支配神魂。
她不甘，她抵抗。不願聲嘶力竭叫喊，那就給他點苦頭吃。
於是，她的雪白貝齒咬住了杜夜宸的硬朗指骨，沒敢下嘴太狠，怕弄傷他。
可她一昧形式主義，又讓他看輕了。
尹顏糾結，要咬不咬……她竟會心疼起男人來！
杜夜宸垂首看著，眼中如火在燒。
他一貫覺得尹顏是伶俐的，何時這樣憨態可掬，惹人憐愛。
女子遇到愛情，是會變傻嗎？
他想低聲笑，又怕尹顏惱怒。
在這種時候激怒姑娘家，可不是明智之舉。
杜夜宸一直很懂權衡利弊。
因此，他只是任尹顏擺布，以退為進。
卻不知，世人皆醉獨我醒者，愚弄神明，事後最易跌入深淵。
杜夜宸自以為高位，看著尹顏喜嗔羞惱，挑弄人心，可漸漸自個兒的心神都被她牽動，深陷入愛欲旋渦，逃脫不得。
說不上誰輸誰贏，兩廂得趣，該是旗鼓相當。
他縱容自己淪陷，跌入無盡地獄。
杜夜宸漸漸沒了耐心，真不知是在磋磨他，還是欺負尹顏。
他遵循本心，俯身，封住了尹顏的唇。
尹顏被他突如其來的吻驚駭，腿骨繃直了也攬不上他的肩。
杜夜宸發笑，托著她柔若無骨的手掛上頸子，寬厚溫暖的掌腹又扣在她的腰脊處，引領她墜入愛河。
尹顏無力極了，四肢百骸過電一般，直直往下落。
好在杜夜宸攙著她，給她撐腰，教她不至於丟人。
尹顏不免面上燒紅，想到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杜夜宸說給她撐腰一輩子，說的就是這一樁嗎？呸！
她現在覺得杜夜宸壓根兒就不是什麽好人，一切陰謀陽謀都只為親香美人。
偏偏她信賴他，偏偏她落入圈套！
尹顏怎是服輸的人呢？
她媚眼如絲，勾人一瞥。
她猝然推開杜夜宸，逼他坐到座椅上。
之後，尹顏俯身，舒展纖細柔軟的腰背。她的五指搭在旗袍開叉處游走，隨即撕開這一襲華貴戰袍。
斷綢，裂繡。
所有浮花浪蕊的圖紋支離破碎，明明該破敗不堪，卻偏偏橫生出一股子野蠻的美，既決然又執拗。
尹顏儼然變成一只野性難馴的狐貍，教人心癢難耐。
她跨上杜夜宸的身，綴滿珠寶花瓣的指甲輕輕劃過杜夜宸的喉結，細細刮撓。
她在欺負他，她想他心間瘙癢，欲罷不能。
杜夜宸眸色漸深，他的腹腔裏的邪火果真因尹顏添的這一把柴而愈演愈烈。
她何時這樣會了？手段刁鉆，一心想折辱他。
尹顏垂首，天鵝頸稍稍彎曲。
她抵著他的額頭，由上至下，落吻。
無盡的親昵，無盡的誘惑。
誰能抵擋呢？恨不得……將她撕碎。
杜夜宸目光諱莫如深，嗓音性感喑啞：“你可知……你在玩火？”
尹顏勾唇：“我呀，最愛玩火自焚。”
是她招惹他的，不怪他把持不住。
杜夜宸喪失了最後一點理性。
他強硬扣住了女子不盈一握的細腰，掐在手中，碾磨。
他親她、咬她、舔.舐她。
再求饒都沒用，再哭泣都沒用。
這一次，杜夜宸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不是要強嗎？那就強給他看。
杜夜宸倒要看看，是他硬，還是尹顏嘴硬。
這一出荒唐戲，鬧到了夜裏才消停。
尹顏懊喪地換了衣裳，趕到言午堂時，險些都錯過飯菜。
眾人都不必問，一觀尹顏欲語還休的模樣便知，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又親熱去了唄！
許家人設宴，大多湯品都是滋陰補陽的藥膳，燉的時辰長久，須得等候一會兒。
尹顏閑來無事，對許蘇子又十分好奇，故而協同江月狐一塊兒，尋許蘇子攀談。
兩人從六叔那處打聽到許蘇子在言午堂前解決糾紛，不由對視一眼，快步追去瞧情況。
她們生怕許蘇子初來乍到丹河鎮，沒有掌家經營的經驗，會吃什麽虧。
豈料，許蘇子看似小小的姑娘家，實則很有玲瓏心竅。
原本鬧騰的老百姓，接過許蘇子拿鋼筆寫下的一張張藥方子後，都羞愧地撓了撓頭，偃旗息鼓。
尹顏不免好奇，問六叔：“這是怎麽了？”
六叔欣慰地道：“先前的家主……哎喲打嘴，是許玉竹。他給人瞧病的時候，藥方子從來不往外傳，只說是再來言午堂看病便是。雖說他醫術極高，藥到病除，可不對外洩露藥材斤兩，能從中牟了不少藥材的利。如今咱們言午堂要關門大吉，長期用藥吊命的老病人便尋上門來鬧事了。二小姐為了息事寧人，特地無償放出藥材的方子，讓這些人尋別家藥材鋪子抓藥便是，不見得言午堂的藥材就金貴。”
尹顏呼吸一頓，望向許蘇子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欽佩。
即便是許蘇子開價賣這一勞永逸的藥方子，病患都感激涕零，遑論她還免費送出藥方呢？就是鄉下的赤腳郎中，登門看病，也要收點米肉作為報酬呢！
果然，不少民眾回過味來，紛紛給許蘇子跪下了。
一名衣袍破舊的少年郎撩起衣擺子，向許蘇子虔誠叩首：“多謝許小姐救我祖母的命，待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相報。”
“是啊是啊，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大家都是家底薄的尋常老百姓，要不是言午堂的湯藥效果好，也不會咬牙攢一大筆錢來買藥。
如今許蘇子行善積德，勞心勞力為他們看病，還不收診金，此舉真擔得起“懸壺濟世”的雅讚。
許蘇子沒應對過這種大場面，她不過是從老百姓過往的湯藥裏辨出藥材，再翻閱祖傳醫書，添加些自己的理解。原本就是許玉竹留下的爛攤子，她幫著收拾，洗刷許家百年來積累的好聲譽罷了，哪裏值當謝字。
她左一個右一個扶起來，看似手忙腳亂，實則從她微微勾起的唇角中也能看出，許蘇子是愉悅的。
即便往後許家由她來擔，她甘之如飴。
尹顏和江月狐面面相覷，知曉這是許蘇子的主場，她一人能應對，也就不多嘴多舌添亂了。
她們像是發現了什麽t小秘密，狐黠一笑，相繼退場，去許家老宅裏等候晚宴。
又說許蘇子這邊關了言午堂後，打算帶著許家人隱退，卻在臨行前，被那個為祖母求藥的少年郎纏住。
他祖母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夏日，兩日前去世了。
少年郎用餘下的錢財安葬祖母後，投奔言午堂。他想學醫，想拜許蘇子為師。
可許家從未有過傳授外人醫術的說法，除非……
許蘇子摘下那一張遮擋面頰疤痕的面具，冷漠地道：“除非你入贅許家，成為許家的女婿。”
少年郎楞了楞，知曉許蘇子是想以醜陋面容嚇退他。
可許蘇子不知，在少年郎心中，她就是那遙不可及的救世神女。戴上面具是遠離世事，摘下面具則是降臨凡間。
少年郎臉一紅，他還是誠懇地叩首，對許蘇子道：“我想學醫，想同許小姐一樣行醫。”
這話的意思，也就是代表，他同意許家所有要求，只要能習得醫術，他無所不可。
這下輪到許蘇子呆楞原地了。她朝後退了兩步，左看右看也不能在少年郎身上瞧出許玉竹的影子。
她還能再賭嗎？許蘇子緘默不語。
沒什麽好說的，也不知該說什麽。
許蘇子不再驅趕少年郎，只抿了抿唇，再次坐上了馬車。
少年郎不明白小姐用意，直到六叔給他牽來一匹馬，問：“會騎嗎？不會的話，上馬抱緊我，咱們得上路了。”
少年郎這才回過神來，他能跟著許家離開了。
於是，他燦爛一笑，高聲道：“是！”
就這樣，許家又一次消失於人前，只有和其他家族聯系時才會現世。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這一回來救尹顏，不止江家的人，還有別的家族也紛紛派出族中大拿前來支援。
然而七個家族分散天南地北，再聚攏，屬實不易。
江月狐經營風月館，收入頗豐，館中養著汽車，故而能第一時間趕到，解了尹顏的燃眉之急。
不過三兩天，別的家族人也趕到了許家。
羅蘿聞訊而來，悔恨自個兒沒能親手殺了殘害羅家滿門的趙爺。不過她知曉尹顏給了趙爺頸子一刀，還是拍手叫好：“真是大快人心！要是那次讓我尋著機會，我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尹顏掩唇直笑：“成日裏喊打喊殺的，小心你肚子裏的孩子學了你的潑辣勁兒。”
羅蘿俏臉一紅，下意識撫上還未顯懷的小腹，羞怯道：“嘯天都同你們說啦？”
江月狐也笑：“可不是！提了兩車紅鴨蛋進的許家，見人就分，誰不知道他寶貝媳婦兒揣了崽子呀！”
羅蘿羞赧嘀咕：“嘯天這樣大張旗鼓是做什麽呢！叫你們得了由頭，一個個拿我開涮！”
說完，她又親熱地拉上尹顏的手：“我本想早些時候趕來的，可嘯天怕我才剛有孕就動了胎氣，不願我冒險。我真對不住你，心裏頭七上八下的，生怕你因我之故有什麽閃失。”
尹顏看著這個全然不顧自己危險的小姑娘，憐愛地捋了捋她鬢邊的發：“傻丫頭，凡事都要以自個兒為先，再考慮旁人。況且，救我乃是我丈夫分內之事，你能搭把手都是全了咱倆情分了。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今兒風大，屋裏頭待著去，別吹了風鬧頭疼。”
她拉過江月狐，把羅蘿交付給她：“月狐，你帶阿蘿休息去，我去尋夜宸。好些時辰不見了，不知他在忙什麽。”
江月狐想到杜夜宸那冷峻的目光就頭痛，她扶額，擺擺手：“趕緊去吧！你家那醋壇子可不好哄，免得待會兒開宴，在家族人面前對我冷嘲熱諷，搞得我下不來臺。”
“是了，是了，我定把他安撫得妥帖。”尹顏無奈地聳聳肩，先一步離開了。
她前廳後院都沒尋到人，一打聽才知道，杜夜宸拎了尹玉阿寶買來的食材，一個人另起爐竈，在荒廢已久的別院小廚房裏搗鼓吃食。
他不和許家人湊堆烹食，免得傭人們拘謹，這樣分開來，各自應對各家的口味，反倒妥帖。
尹顏心裏無奈，隱隱怪罪杜夜宸不給面子——在人家做客，吃人家的飯菜便是，這樣重新置辦一桌，好似對許家挑三揀四。可另一方面，她又知道，杜夜宸這些菜肴，俱是為她操辦的。
他不在意顏面與禮數，一切只顧尹顏的起居，為她悉心著想。
這又讓尹顏不免偏袒杜夜宸幾分，誰讓他是個護短寵妻的好男人呢？旁人求都求不來，她還吹毛求疵，太討厭了。
尹顏嘴角略略上揚，撩裙邁入煙熏火燎的夥房裏頭。
入目第一眼，便是縛了防油漬粗布圍裙的杜夜宸。
瘴雨蠻煙裹挾著一個蜂腰窄背的俊男人，明明霧霭遮蔽了他的眉眼，偶露出一絲骨相輪廓，竟也能品咂出郎艷獨絕的形骸，著實叫人摸不著頭腦。
尹顏攀著門框，定定看了兩眼。
許是人聲漸近，被杜夜宸聽到了。
他信手將木頭鍋蓋合上鐵鍋，籠住了那從鍋臺源源不斷蒸騰出來的白氣兒。
煙霧散去，杜夜宸現世。
他同尹顏笑：“怎麽來了也不出聲？”
尹顏莞爾：“怕叨擾到名廚做菜呀！”
“拿好聽話擡舉我還是諷刺我？”
“我哪敢那麽多花頭呀，自然是誇你咯！”
兩人耍了一陣機鋒話，吃吃笑起來。
尹顏嬌嬌地湊到杜夜宸身旁，問：“煮什麽呢？好香。”
杜夜宸有意在愛妻面前顯擺廚藝，同她道：“煮了幾道肉菜。”
“怎麽想起自個兒下廚？”
“許家藥宴是出了名的滋補，可惜湯裏燉了藥材，口味偏清苦，料想你一定不喜歡，故而來開個小竈。”
尹顏摸了摸鼻尖子：“確實呢。平時那些雞湯裏加西洋參、黨.參，都說對身子好，可我就是咽不下。那滋味怪苦的，喝它作甚！”
杜夜宸無奈搖頭：“哪有只憑喜好吃喝不顧身子骨康健的說法。”
杜夜宸說完，招呼尹顏上旁側小凳子坐著。
他不願尹顏在夥房裏多沾油煙，用秋油快速炒完最後一道精肉絲，起鍋裝盤。
三五樣菜色，一人端不開。
於是，杜夜宸喊了許家傭人幫忙布菜上桌。
暮色遲遲，天擦黑兒。
大家夥兒總算是忙好各自的事，湊到大圓桌上吃飯了。
各個家族來的人，百八十個是有的，再加上不打不相識的許家人，整個院子都被宴席填滿了。
尹顏和杜夜宸等人自是坐在主桌上，而尹玉還想搞點旁的小動作，帶著阿寶，以“小孩不摻大人事”為借口，逃到犄角旮旯的酒席桌去了。
今日諸事順心，尹顏也懶得管他那些不學無術的壞心思。
她自顧自應酬，斟了酒，敬桌上所有人：“多謝諸位從各地趕來救援，此等大恩，我尹顏代表尹家族人銘記於心。往後，各位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咱們尹家。”
尹顏作為尹家家主，親自奉酒道謝，足見她誠心感激。
各個家族人知尹顏禮數周全，都很感動，紛紛舉杯還禮。
一時間，家族之間的高情厚誼愈發深厚了，好似蜜裏調油的新人一般。
尹顏說完了，該杜夜宸講了：“二十年前老家主們的爆破事故和鳳繪堂脫不了幹系，恐怕他們早知會遭遇不測，故而在死前安排好後事，要求咱們家族人銷聲匿跡。若我沒猜錯，或許長輩們的用意是為了留下後人火種，以圖日後。既如此，咱們也不該辜負先輩們的厚望，得以保全‘家族’為己任。明日，諸位回家族裏頭，記得留心行蹤，以免教鳳繪堂的人跟蹤算計，吃了暗虧。”
杜夜宸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了。
鳳繪堂的人吃了苦頭，恐怕會生惡毒招數。為了避免遭趙爺算計，最好是搬遷住宅，躲到別處去，暫避風頭，待杜夜宸傳召，再暗下聯系。
眾人心事重重地應下這話，心裏有了算計。
大家都是聰明人，稍稍琢磨一番便知深意。杜夜宸點到即止，也不多說什麽。
今晚，既是家族聚宴，亦是散筵。
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家盡興而歸才好。
杜夜宸不擅活躍氣氛，見族人們眉眼低落，知他們原本高漲的熱情叫他熄了火。
正是一籌莫展的關頭，好在這次的難題，有尹玉料理。
尹玉擠到人前，同阿寶一唱一和，表演了一出戲法與劍舞。
他古靈精怪逗趣兒，又有阿寶壓軸演出。
眾人被丁家人矯健身手震懾，眼睛都看直了，再回過神來，已然換了一副心境，一個個叫好。
這樣一來二t去，之前陰郁氣氛一掃而空，酒宴又熱熱乎乎的。
觀之主桌席面。
羅蘿最喜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正想趁人不註意，淺抿一口酒……好在胡嘯天警惕，急忙拿了花茶來替，奪下她手裏酒杯，阻止了她的惡行。
“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樣孩子氣。”胡嘯天婚後沈穩許多，照顧羅蘿無微不至。
孕婦禁飲酒，唯恐傷身，自然也是要盯緊了的。
“就一小口也不行嗎？”羅蘿撒嬌。
“不行。”可惜胡嘯天油鹽不進，這事兒沒商量。
忽如其來的一出小夫妻恩愛戲，鬧得席間好友笑成一團，羞得羅蘿險些要離席回房。
尹顏見他們各有各的熱鬧，不必她招待，放心不少。
她望向一側一直微笑看熱鬧、不言不語的許蘇子：“許小姐，久聞你閨名，其實我心裏對你十分好奇。我有一事想問，就是不知道會不會令你傷神……如有不方便開口之處，你就當我僭越了，不必在意。”
許蘇子很喜歡這裏人聲鼎沸的熱鬧情形，家中從未有過這樣熱火朝天的場面。
她對尹顏還有江月狐也很有好感，只是她生性內斂靦腆，不好意思多開口。
如今見尹顏主動攀談，她忙打起精神，軟聲軟氣回答：“尹家主但問無妨，咱們是祖祖輩輩承襲下來的親厚情誼，不同於外人，無需這般生疏客套。”
尹顏抿唇，還是壓低了聲音，問出口：“前幾日，我扮作你的模樣，混跡於許玉竹身側。我曾在你屋裏發現過一份小冊子，上面寫滿了求救之言。你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又為何會……死而覆生呢？”
許蘇子的心臟，像是被野蜂猝不及防蟄了一下。待回首，已然腫起一個鼓包。
若想從悲慘的過去逃離，那必須下刀子挑毒刺剔爛肉，丟了壞皮肉，才可能養出新肌膚。
她咬了咬下唇，想到許玉竹已死。
沒人再脅迫她了，沒人再為難她了。
只要許蘇子解開心結，往後都是陽光大道，日日是新生。
她想說的，願意說的。
許蘇子嘆了一口氣：“說來話長。”
尹顏笑著，拍了拍許蘇子的手背：“若是不願說，咱們不要勉強。”
“要說的……不說的話，我一輩子都難受。”
“是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有什麽苦水，盡管同我道吧。”
“多謝你。”許蘇子眼眶通紅，未語，淚先流。
一切故事要從許夫人說起。
醫仙許家傳家不論男女，只論醫術，不過唯有一點規矩要恪守，便是——若女子當上家主，只能招婿，不得下嫁。孩子也只可跟許家姓，決不能讓主家血脈冠上夫姓，玷汙骨血。
原本許夫人與夫婿琴瑟和鳴，有一段人人稱羨的和睦婚姻。奈何在許夫人生下許蘇子後，夫婿忽然“開了竅”，不願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想孩子生下來不能繼承他自個兒的香火。
說來好笑，夫婿原本就是一窮二白的人家，就連家人下葬都是許夫人接濟。婚前說得好好的，只要兩人一塊兒把日子經營紅火，孩子跟誰姓又有什麽值當在意的？總歸都是自家的骨肉，爹媽不疼，誰來疼呢？
可在許家富貴日子過慣了，漸漸忘記起自己悲慘的出身來，甚至敢同“衣食父母”許夫人叫板了。
許夫人能操持整個許家，那必然不是被情愛迷昏了頭的平庸之輩。
她只是看著這個同床共枕幾年的男人，緘默不語。
隔了好久，許夫人問：“你當真要離婚？”
夫婿受夠許夫人這樣行事強勢的女子把控人生，他不想再活在妻子的陰影之下，橫生出一股子孤勇來：“對，我就要離。”
“好。”許夫人捺了捺嘴角，不屑同這個軟飯硬吃的男人掰扯，“我這人呀，最不愛強人所難。婚姻本就是你情我願之事，你既沒了興致，想早早散場，那我便也不留你了。”
她丟過去一個包袱，和一張文書：“好歹夫妻一場，我送你點禮物。畢竟我待情人，素來很大方。這包裏有幾根金子，夠你置辦一座小宅院了。趕緊簽完字走吧，我也不留你吃夜食了。”
許夫人語帶譏誚，面上不動聲色，半點都瞧不出她有痛心的痕跡。
夫婿遲疑了，他原以為一夜夫妻百日恩，許夫人好歹會念舊情留上一留——若她同意給孩子改姓，那他留在許家也不是不可以……
可她竟真的答應了，還要他走！
明明是夫婿心心念念之事，真的輕而易舉得到了，他又慌了神，忍不住掂量利弊。
不然怎麽說，男人俱是詭計多端呢？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商海情愛，統統拿來算計女人！
夫婿猶豫再三，遲遲不肯在紙上按手印。
他望著昔日妻子，放軟了身段：“讓我再看一眼蘇子……”
許夫人聞言便笑：“許蘇子乃我許家的少家主，都離婚了，你算哪輩分上的人，敢來看我女兒？”
夫婿怎知她變臉這樣快，雙手緊攥成拳：“我好歹是她父親。”
“不好意思，蘇子冠的是許家的家姓，和你沾不上半點關系。”許夫人眼露寒光，陰冷地道，“快些簽字，不然別說見蘇子了，就是你能不能活著出許家都未可知。”
許夫人深知“棄我者不可留”的道理，她能讓夫婿在家中磨蹭許久，已然是給他臉了。
要是他給臉不要臉，也休怪她不念舊情，要他的命！
夫婿見許夫人袖中銀針忽隱忽現，深知沒了情愛庇護，許夫人就是一頭能將人吃拆入腹的餓狼。
他不要再激怒她了，免得到最後雞飛蛋打，什麽都撈不著。
他見好就收，果斷簽完字，逃也似的跑出了許家。
待夫婿離開後，許夫人才疲乏無力地坐到太師椅上。
她一臉倦意，擰了擰眉心。
這是她自己選的夫婿，剛成親時千好萬好，最終是這樣慘淡的收場。
不過許夫人是不會哭的，她有自己的自尊心，絕不會為了一個負她的人哭哭啼啼。
年僅四歲的許蘇子聞訊，第一時間趕到了母親面前，她嬌軟地窩到了母親懷中，問：“父親不要我了嗎？”
許夫人憐愛地撫摸許蘇子的頭，小聲說：“母親要你便是了。”
“嗯，我跟著母親。”許蘇子從小是被許夫人照顧長大的，她和母親的感情最深。說沒了父親，不難過倒也是假的。
只是父親待她時冷時熱，好的時候帶她玩，不好的時候便不理睬她。
這樣不穩定的情緒，最傷孩子心。
許蘇子身邊又不是沒人陪！莫說將她視如己出的乳媽子李嫂了，就是丫鬟都不下五個，怎缺人哄呢？
父親不待見她，許蘇子便不親近他了。
許蘇子只當父親脾氣不好，可許夫人知道，是因為許蘇子冠的是“許”姓，夫婿覺得她不是他的種，自然不多給關愛。
她明知這一點，卻縱容夫婿在許家作威作福，傷孩子的心。
她這個當母親的，真是失職。
許夫人愧怍難當，又見孩子待她滿心依戀，更是心疼。
她抱起許蘇子又親又貼，想到杜家人這些年的吩咐，眸光黯淡。
許夫人挨著許蘇子的額頭，對女兒承諾：“我定不會讓你步上我的老路，我的蘇子，要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來配。”
許蘇子還不懂母親這話是什麽意思，她只知，母親外出過一段時間，給她領回來了一個大自己四五歲的哥哥。
許夫人說，哥哥的名字叫許玉竹，今後是許家的大孩子，也會是許蘇子日後的夫婿。
本就是入了家譜的孩子，日後的血脈都姓“許”，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紛爭。
許夫人是想為女兒培養出一個完美的丈夫，替她守許蘇子一生一世。
奈何，許蘇子還這樣小，她全然不知夫婿代表什麽。
她只是揪住許夫人的衣袖，靦腆朝許玉竹笑：“大哥哥好。”
許玉竹看了許夫人一眼，他得到主人家的首肯後，朝許蘇子伸出手，溫文地道：“蘇子妹妹，我初來乍到，很多東西不懂，你可以帶我逛逛院子嗎？”
他說話細聲細氣，溫柔備至，很快就虜獲了許蘇子的心。
許蘇子最喜歡有人在旁陪伴了。
她向來是天真爛漫，對人不設防的。況且這個漂亮的大哥哥，還是母親帶來的人。
許蘇子對許玉竹滿心依戀，她把手交到許玉竹手裏：“好呀，我帶你去看看。”
許玉竹牽著許蘇子緩慢朝後院裏走。
廊廡底下，落英繽紛，兩個孩子正是兩小無猜的年紀，扶持著一塊兒朝前邊走，真似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玉女。
許夫人對許玉竹滿意極t了，很慶幸她四下尋找適齡的孩子，能覓得許玉竹歸家。
他早慧，聰明，懂事，還知恩圖報。
是作為許蘇子的人生伴侶的不二人選。
許夫人嘗盡了情愛的苦，她希望能在生前為許蘇子鋪好路。
她最愛的女兒，必須有最完美的人生。
許蘇子帶許玉竹閑庭信步，小孩哪有那麽多體力，才走了兩個院子就氣喘籲籲了。
她朝許玉竹招招手，帶他去亭子裏休憩小坐。
許蘇子本就由在許家後院亂跑亂跳的脾氣，家中奴仆哪一個不縱著這位家主心肝肉？
就是散步的石亭子裏，也用碧紗食罩子精致的糕點，專供小祖宗跑累了，暫緩聲氣兒，吃上兩口甜糕。
許蘇子坐上花鳥浮雕石墩。
她掀開蓋子，把一碟糕點端到許玉竹跟前：“哥哥吃。”
許玉竹搖了搖頭，婉拒了許蘇子的好意。
他垂眉斂目細思一會兒，折起袖子，撚糕點餵許蘇子吃：“我不愛吃甜的，還是你吃吧。”
“好。”許蘇子咬了一口甜糕，笑得眉眼彎彎。
她習慣被人伺候，許家人都是照顧她的，因此她不覺得許玉竹此舉有哪處不妥當，或是特別值得誇讚的地方。
許蘇子從善如流等候許玉竹的伺候，也是教他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許玉竹這一出戲並不是做給許蘇子看的，故而他並不在意許蘇子的態度。
許玉竹偷偷瞥了一眼遠處的許夫人，見她只是稍待一會兒便主動離開了院子，留給他們兩個互相熟悉的空間，許玉竹便知，他這次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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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狐不知許蘇子已死的消息, 還當她是下落不明，一昧尋十年前丟失了的姑娘，還真教她誤打誤撞找見了, 這才適時解了尹顏的圍。
尹顏真不知要如何感謝她, 姐妹花一碰面，便抱在了一塊兒。
尹顏把下顎抵在江月狐肩上，這才眼睛浮起一層朦朧霧氣，想到親朋好友的溫暖。
江月狐罵她：“你怎如此糊塗？好在今兒你運道好, 逃出生天, 若是那趙爺心狠對付你, 指不定咱倆得陰陽相隔。”
尹顏任她罵，再尖利的嗓音，說出的話也全是暖心窩的。
尹顏寬她的心：“再也不敢啦！只這一回驚嚇就夠，我可再也不拿命開玩笑。”
“這還差不多。”
江月狐這邊懸著的心放下了，那廂尹顏卻有些坐立難安。
原是她倆摟摟抱抱的畫面給遠遠行來的杜夜宸瞧見了。
男人眉眼森冷，冷淡瞥了尹顏一眼, 轉身離去。
好似她們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私情一般，教人捉.奸.在床。
尹顏心裏頭發虛, 人形兒都要萎靡不振, 可沒一會兒，她又強撐起精神支棱起來。
她們不過是姐妹敘話, 又不是和野男人偷情, 她怕什麽呢？！
杜夜宸也真是的，親情也好，友情也罷, 只要是情誼，斷不能越過他和尹顏的愛情, 否則就要鬧。
鬧鬧鬧，鬧個昏天黑地才好。
尹顏松開江月狐，同她說了幾遭話，便絞手帕子哄男人去了。
尹顏半道上撞見勾肩搭背的尹玉和阿寶，問：“杜先生上哪兒去了？你們瞧見沒有？”
尹玉道：“該是回旅店收拾行李了吧？”
“那成，我去尋他。”
尹顏剛要走，轉身又問倆小孩：“你們上哪兒去？”
尹玉這回出門不是搗蛋，說話聲氣兒都大了：“許家人說要舍下言午堂，換個地方躲著，好教趙爺尋不著，今晚特地設宴餞別呢。姐夫叮囑我倆也出門去菜市場和酒樓後廚逛一圈，拎兩條黃鱔來，晚間他給你燉北芪黃鱔湯喝。”
阿寶聽了個滿耳，也幫腔：“對！杜爺還說要挑最大條的，讓尹姐姐好好補補！”
黃鱔需要出門買，黃芪卻不用。言午堂店口那一排排如意結式銅栓烏木抽屜裏，到處都是藥材，應有盡有。
這就是尋了旁人家的便利了。
尹顏感慨一聲，又品咂了一會兒兩個小弟的話。
尹玉和阿寶這是幫杜夜宸討好尹顏，豈料這話落在姑娘家耳朵裏，令她愧疚感更甚。
杜夜宸滿心滿眼都是待她的疼愛，她卻時不時戳人心窩子，如今還欲尋杜夜宸興師問罪……可她也該問呀！她也沒犯事兒，杜夜宸憑什麽不明不白和她置氣，害她平安歸來了還坐立難安。
她沒招惹他，她真是冤枉死了。
尹顏心裏為自己平反，來了旅店，進房門時，卻又猶豫不決。
還是杜夜宸覺察到她的動靜，放下手裏衣物，淡然道：“進來吧。”
尹顏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可看杜夜宸冷t峻的眉眼，她又很難張嘴說自個兒清白。
她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嗎？要這樣漠然看著她。
尹顏咬了下唇，輕聲問：“你究竟在不高興什麽？”
杜夜宸沈默一瞬，隔了好久，開口：“我的勸阻不聽，江月狐的勸阻就言聽計從嗎？”
“嗯？”尹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杜夜宸擰了擰眉心，再道：“她怕你遇難，勸說你不要再涉險，你聽了。可我亦苦口婆心同你講過，你還一意孤行……”
原是犯這上頭的擰巴，尹顏輕笑了一聲，莫名覺得有趣。
他是小孩子嗎？同江月狐爭她心裏的地位。
尹顏上前，眨了眨眼：“傻麽你！我是前頭答應了你不會再冒險了，後手才同月狐那樣說寬她的心呀！最要緊的是，我先縱了你的意，這才惠及旁人的。”
她知道杜夜宸想聽什麽，無非是想讓她說，他是她心尖尖上的人，無人能及。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嬌軟地同他解釋，先前一句聽懂了，杜夜宸也足意了，再聽下去，也只是看著尹顏那殷紅的櫻桃小嘴出神。
杜夜宸探手鉗住她的下顎，拇指清淺摩挲唇廓。
杜夜宸怕弄疼她，隨意一點觸碰，便會傷到尹顏；可他又想弄疼她，想她哭泣，想她化成一汪春水，在他眼眸中支離破碎。
杜夜宸驚駭於自己的想法，曾幾何時，他變得這樣壞了。
尹顏仰望眼前眉清目朗的男子，不由自主紅了耳尖子。
杜夜宸定然是知道他此時的動作挑唆人心，故而使壞戲弄她。
他在引誘她嗎？以暗示性十足的動作，碾磨她柔軟的唇，刮擦她豐腴的耳珠子。
不緊不慢，不聲不響。
他想做什麽，不會提前知會尹顏。
處處都是秘密，處處都是驚喜。
一舉一動，牽引人心。
杜夜宸的行徑乖戾，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拿捏了她的命脈，教她渾身戰栗，動彈不得。
他是故意的。
看著謙謙君子，卻滿腹壞水，人模狗樣。
衣冠禽獸嗎？這個詞，真襯他。
尹顏罵了杜夜宸，心裏偷笑。
她眼角眉梢都是欲，勾起杜夜宸蠢蠢欲動的野心。
他難耐極了，指尖微微觸碰尹顏的舌，津.液.濡了指腹，亮盈盈一片，惹人羞惱。
他是想看她笑話吧？
確實，尹顏腿腳發軟，體力不支。
她不想讓他得逞，可莫名的躁動風卷殘雲般摧毀了她的理智……
尹顏要被他降服了，怎麽杜夜宸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能撥雲撩雨，琴挑文君呢？
可惡，是她禪心不夠，見空成色境。
註定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輩子成不了佛。
尹顏討厭被人掌控，特別是被一個男人支配神魂。
她不甘，她抵抗。不願聲嘶力竭叫喊，那就給他點苦頭吃。
於是，她的雪白貝齒咬住了杜夜宸的硬朗指骨，沒敢下嘴太狠，怕弄傷他。
可她一昧形式主義，又讓他看輕了。
尹顏糾結，要咬不咬……她竟會心疼起男人來！
杜夜宸垂首看著，眼中如火在燒。
他一貫覺得尹顏是伶俐的，何時這樣憨態可掬，惹人憐愛。
女子遇到愛情，是會變傻嗎？
他想低聲笑，又怕尹顏惱怒。
在這種時候激怒姑娘家，可不是明智之舉。
杜夜宸一直很懂權衡利弊。
因此，他只是任尹顏擺布，以退為進。
卻不知，世人皆醉獨我醒者，愚弄神明，事後最易跌入深淵。
杜夜宸自以為高位，看著尹顏喜嗔羞惱，挑弄人心，可漸漸自個兒的心神都被她牽動，深陷入愛欲旋渦，逃脫不得。
說不上誰輸誰贏，兩廂得趣，該是旗鼓相當。
他縱容自己淪陷，跌入無盡地獄。
杜夜宸漸漸沒了耐心，真不知是在磋磨他，還是欺負尹顏。
他遵循本心，俯身，封住了尹顏的唇。
尹顏被他突如其來的吻驚駭，腿骨繃直了也攬不上他的肩。
杜夜宸發笑，托著她柔若無骨的手掛上頸子，寬厚溫暖的掌腹又扣在她的腰脊處，引領她墜入愛河。
尹顏無力極了，四肢百骸過電一般，直直往下落。
好在杜夜宸攙著她，給她撐腰，教她不至於丟人。
尹顏不免面上燒紅，想到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杜夜宸說給她撐腰一輩子，說的就是這一樁嗎？呸！
她現在覺得杜夜宸壓根兒就不是什麽好人，一切陰謀陽謀都只為親香美人。
偏偏她信賴他，偏偏她落入圈套！
尹顏怎是服輸的人呢？
她媚眼如絲，勾人一瞥。
她猝然推開杜夜宸，逼他坐到座椅上。
之後，尹顏俯身，舒展纖細柔軟的腰背。她的五指搭在旗袍開叉處游走，隨即撕開這一襲華貴戰袍。
斷綢，裂繡。
所有浮花浪蕊的圖紋支離破碎，明明該破敗不堪，卻偏偏橫生出一股子野蠻的美，既決然又執拗。
尹顏儼然變成一只野性難馴的狐貍，教人心癢難耐。
她跨上杜夜宸的身，綴滿珠寶花瓣的指甲輕輕劃過杜夜宸的喉結，細細刮撓。
她在欺負他，她想他心間瘙癢，欲罷不能。
杜夜宸眸色漸深，他的腹腔裏的邪火果真因尹顏添的這一把柴而愈演愈烈。
她何時這樣會了？手段刁鉆，一心想折辱他。
尹顏垂首，天鵝頸稍稍彎曲。
她抵著他的額頭，由上至下，落吻。
無盡的親昵，無盡的誘惑。
誰能抵擋呢？恨不得……將她撕碎。
杜夜宸目光諱莫如深，嗓音性感喑啞：“你可知……你在玩火？”
尹顏勾唇：“我呀，最愛玩火自焚。”
是她招惹他的，不怪他把持不住。
杜夜宸喪失了最後一點理性。
他強硬扣住了女子不盈一握的細腰，掐在手中，碾磨。
他親她、咬她、舔.舐她。
再求饒都沒用，再哭泣都沒用。
這一次，杜夜宸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不是要強嗎？那就強給他看。
杜夜宸倒要看看，是他硬，還是尹顏嘴硬。
這一出荒唐戲，鬧到了夜裏才消停。
尹顏懊喪地換了衣裳，趕到言午堂時，險些都錯過飯菜。
眾人都不必問，一觀尹顏欲語還休的模樣便知，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又親熱去了唄！
許家人設宴，大多湯品都是滋陰補陽的藥膳，燉的時辰長久，須得等候一會兒。
尹顏閑來無事，對許蘇子又十分好奇，故而協同江月狐一塊兒，尋許蘇子攀談。
兩人從六叔那處打聽到許蘇子在言午堂前解決糾紛，不由對視一眼，快步追去瞧情況。
她們生怕許蘇子初來乍到丹河鎮，沒有掌家經營的經驗，會吃什麽虧。
豈料，許蘇子看似小小的姑娘家，實則很有玲瓏心竅。
原本鬧騰的老百姓，接過許蘇子拿鋼筆寫下的一張張藥方子後，都羞愧地撓了撓頭，偃旗息鼓。
尹顏不免好奇，問六叔：“這是怎麽了？”
六叔欣慰地道：“先前的家主……哎喲打嘴，是許玉竹。他給人瞧病的時候，藥方子從來不往外傳，只說是再來言午堂看病便是。雖說他醫術極高，藥到病除，可不對外洩露藥材斤兩，能從中牟了不少藥材的利。如今咱們言午堂要關門大吉，長期用藥吊命的老病人便尋上門來鬧事了。二小姐為了息事寧人，特地無償放出藥材的方子，讓這些人尋別家藥材鋪子抓藥便是，不見得言午堂的藥材就金貴。”
尹顏呼吸一頓，望向許蘇子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欽佩。
即便是許蘇子開價賣這一勞永逸的藥方子，病患都感激涕零，遑論她還免費送出藥方呢？就是鄉下的赤腳郎中，登門看病，也要收點米肉作為報酬呢！
果然，不少民眾回過味來，紛紛給許蘇子跪下了。
一名衣袍破舊的少年郎撩起衣擺子，向許蘇子虔誠叩首：“多謝許小姐救我祖母的命，待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相報。”
“是啊是啊，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大家都是家底薄的尋常老百姓，要不是言午堂的湯藥效果好，也不會咬牙攢一大筆錢來買藥。
如今許蘇子行善積德，勞心勞力為他們看病，還不收診金，此舉真擔得起“懸壺濟世”的雅讚。
許蘇子沒應對過這種大場面，她不過是從老百姓過往的湯藥裏辨出藥材，再翻閱祖傳醫書，添加些自己的理解。原本就是許玉竹留下的爛攤子，她幫著收拾，洗刷許家百年來積累的好聲譽罷了，哪裏值當謝字。
她左一個右一個扶起來，看似手忙腳亂，實則從她微微勾起的唇角中也能看出，許蘇子是愉悅的。
即便往後許家由她來擔，她甘之如飴。
尹顏和江月狐面面相覷，知曉這是許蘇子的主場，她一人能應對，也就不多嘴多舌添亂了。
她們像是發現了什麽t小秘密，狐黠一笑，相繼退場，去許家老宅裏等候晚宴。
又說許蘇子這邊關了言午堂後，打算帶著許家人隱退，卻在臨行前，被那個為祖母求藥的少年郎纏住。
他祖母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夏日，兩日前去世了。
少年郎用餘下的錢財安葬祖母後，投奔言午堂。他想學醫，想拜許蘇子為師。
可許家從未有過傳授外人醫術的說法，除非……
許蘇子摘下那一張遮擋面頰疤痕的面具，冷漠地道：“除非你入贅許家，成為許家的女婿。”
少年郎楞了楞，知曉許蘇子是想以醜陋面容嚇退他。
可許蘇子不知，在少年郎心中，她就是那遙不可及的救世神女。戴上面具是遠離世事，摘下面具則是降臨凡間。
少年郎臉一紅，他還是誠懇地叩首，對許蘇子道：“我想學醫，想同許小姐一樣行醫。”
這話的意思，也就是代表，他同意許家所有要求，只要能習得醫術，他無所不可。
這下輪到許蘇子呆楞原地了。她朝後退了兩步，左看右看也不能在少年郎身上瞧出許玉竹的影子。
她還能再賭嗎？許蘇子緘默不語。
沒什麽好說的，也不知該說什麽。
許蘇子不再驅趕少年郎，只抿了抿唇，再次坐上了馬車。
少年郎不明白小姐用意，直到六叔給他牽來一匹馬，問：“會騎嗎？不會的話，上馬抱緊我，咱們得上路了。”
少年郎這才回過神來，他能跟著許家離開了。
於是，他燦爛一笑，高聲道：“是！”
就這樣，許家又一次消失於人前，只有和其他家族聯系時才會現世。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這一回來救尹顏，不止江家的人，還有別的家族也紛紛派出族中大拿前來支援。
然而七個家族分散天南地北，再聚攏，屬實不易。
江月狐經營風月館，收入頗豐，館中養著汽車，故而能第一時間趕到，解了尹顏的燃眉之急。
不過三兩天，別的家族人也趕到了許家。
羅蘿聞訊而來，悔恨自個兒沒能親手殺了殘害羅家滿門的趙爺。不過她知曉尹顏給了趙爺頸子一刀，還是拍手叫好：“真是大快人心！要是那次讓我尋著機會，我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尹顏掩唇直笑：“成日裏喊打喊殺的，小心你肚子裏的孩子學了你的潑辣勁兒。”
羅蘿俏臉一紅，下意識撫上還未顯懷的小腹，羞怯道：“嘯天都同你們說啦？”
江月狐也笑：“可不是！提了兩車紅鴨蛋進的許家，見人就分，誰不知道他寶貝媳婦兒揣了崽子呀！”
羅蘿羞赧嘀咕：“嘯天這樣大張旗鼓是做什麽呢！叫你們得了由頭，一個個拿我開涮！”
說完，她又親熱地拉上尹顏的手：“我本想早些時候趕來的，可嘯天怕我才剛有孕就動了胎氣，不願我冒險。我真對不住你，心裏頭七上八下的，生怕你因我之故有什麽閃失。”
尹顏看著這個全然不顧自己危險的小姑娘，憐愛地捋了捋她鬢邊的發：“傻丫頭，凡事都要以自個兒為先，再考慮旁人。況且，救我乃是我丈夫分內之事，你能搭把手都是全了咱倆情分了。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今兒風大，屋裏頭待著去，別吹了風鬧頭疼。”
她拉過江月狐，把羅蘿交付給她：“月狐，你帶阿蘿休息去，我去尋夜宸。好些時辰不見了，不知他在忙什麽。”
江月狐想到杜夜宸那冷峻的目光就頭痛，她扶額，擺擺手：“趕緊去吧！你家那醋壇子可不好哄，免得待會兒開宴，在家族人面前對我冷嘲熱諷，搞得我下不來臺。”
“是了，是了，我定把他安撫得妥帖。”尹顏無奈地聳聳肩，先一步離開了。
她前廳後院都沒尋到人，一打聽才知道，杜夜宸拎了尹玉阿寶買來的食材，一個人另起爐竈，在荒廢已久的別院小廚房裏搗鼓吃食。
他不和許家人湊堆烹食，免得傭人們拘謹，這樣分開來，各自應對各家的口味，反倒妥帖。
尹顏心裏無奈，隱隱怪罪杜夜宸不給面子——在人家做客，吃人家的飯菜便是，這樣重新置辦一桌，好似對許家挑三揀四。可另一方面，她又知道，杜夜宸這些菜肴，俱是為她操辦的。
他不在意顏面與禮數，一切只顧尹顏的起居，為她悉心著想。
這又讓尹顏不免偏袒杜夜宸幾分，誰讓他是個護短寵妻的好男人呢？旁人求都求不來，她還吹毛求疵，太討厭了。
尹顏嘴角略略上揚，撩裙邁入煙熏火燎的夥房裏頭。
入目第一眼，便是縛了防油漬粗布圍裙的杜夜宸。
瘴雨蠻煙裹挾著一個蜂腰窄背的俊男人，明明霧霭遮蔽了他的眉眼，偶露出一絲骨相輪廓，竟也能品咂出郎艷獨絕的形骸，著實叫人摸不著頭腦。
尹顏攀著門框，定定看了兩眼。
許是人聲漸近，被杜夜宸聽到了。
他信手將木頭鍋蓋合上鐵鍋，籠住了那從鍋臺源源不斷蒸騰出來的白氣兒。
煙霧散去，杜夜宸現世。
他同尹顏笑：“怎麽來了也不出聲？”
尹顏莞爾：“怕叨擾到名廚做菜呀！”
“拿好聽話擡舉我還是諷刺我？”
“我哪敢那麽多花頭呀，自然是誇你咯！”
兩人耍了一陣機鋒話，吃吃笑起來。
尹顏嬌嬌地湊到杜夜宸身旁，問：“煮什麽呢？好香。”
杜夜宸有意在愛妻面前顯擺廚藝，同她道：“煮了幾道肉菜。”
“怎麽想起自個兒下廚？”
“許家藥宴是出了名的滋補，可惜湯裏燉了藥材，口味偏清苦，料想你一定不喜歡，故而來開個小竈。”
尹顏摸了摸鼻尖子：“確實呢。平時那些雞湯裏加西洋參、黨.參，都說對身子好，可我就是咽不下。那滋味怪苦的，喝它作甚！”
杜夜宸無奈搖頭：“哪有只憑喜好吃喝不顧身子骨康健的說法。”
杜夜宸說完，招呼尹顏上旁側小凳子坐著。
他不願尹顏在夥房裏多沾油煙，用秋油快速炒完最後一道精肉絲，起鍋裝盤。
三五樣菜色，一人端不開。
於是，杜夜宸喊了許家傭人幫忙布菜上桌。
暮色遲遲，天擦黑兒。
大家夥兒總算是忙好各自的事，湊到大圓桌上吃飯了。
各個家族來的人，百八十個是有的，再加上不打不相識的許家人，整個院子都被宴席填滿了。
尹顏和杜夜宸等人自是坐在主桌上，而尹玉還想搞點旁的小動作，帶著阿寶，以“小孩不摻大人事”為借口，逃到犄角旮旯的酒席桌去了。
今日諸事順心，尹顏也懶得管他那些不學無術的壞心思。
她自顧自應酬，斟了酒，敬桌上所有人：“多謝諸位從各地趕來救援，此等大恩，我尹顏代表尹家族人銘記於心。往後，各位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咱們尹家。”
尹顏作為尹家家主，親自奉酒道謝，足見她誠心感激。
各個家族人知尹顏禮數周全，都很感動，紛紛舉杯還禮。
一時間，家族之間的高情厚誼愈發深厚了，好似蜜裏調油的新人一般。
尹顏說完了，該杜夜宸講了：“二十年前老家主們的爆破事故和鳳繪堂脫不了幹系，恐怕他們早知會遭遇不測，故而在死前安排好後事，要求咱們家族人銷聲匿跡。若我沒猜錯，或許長輩們的用意是為了留下後人火種，以圖日後。既如此，咱們也不該辜負先輩們的厚望，得以保全‘家族’為己任。明日，諸位回家族裏頭，記得留心行蹤，以免教鳳繪堂的人跟蹤算計，吃了暗虧。”
杜夜宸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了。
鳳繪堂的人吃了苦頭，恐怕會生惡毒招數。為了避免遭趙爺算計，最好是搬遷住宅，躲到別處去，暫避風頭，待杜夜宸傳召，再暗下聯系。
眾人心事重重地應下這話，心裏有了算計。
大家都是聰明人，稍稍琢磨一番便知深意。杜夜宸點到即止，也不多說什麽。
今晚，既是家族聚宴，亦是散筵。
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家盡興而歸才好。
杜夜宸不擅活躍氣氛，見族人們眉眼低落，知他們原本高漲的熱情叫他熄了火。
正是一籌莫展的關頭，好在這次的難題，有尹玉料理。
尹玉擠到人前，同阿寶一唱一和，表演了一出戲法與劍舞。
他古靈精怪逗趣兒，又有阿寶壓軸演出。
眾人被丁家人矯健身手震懾，眼睛都看直了，再回過神來，已然換了一副心境，一個個叫好。
這樣一來二t去，之前陰郁氣氛一掃而空，酒宴又熱熱乎乎的。
觀之主桌席面。
羅蘿最喜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正想趁人不註意，淺抿一口酒……好在胡嘯天警惕，急忙拿了花茶來替，奪下她手裏酒杯，阻止了她的惡行。
“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樣孩子氣。”胡嘯天婚後沈穩許多，照顧羅蘿無微不至。
孕婦禁飲酒，唯恐傷身，自然也是要盯緊了的。
“就一小口也不行嗎？”羅蘿撒嬌。
“不行。”可惜胡嘯天油鹽不進，這事兒沒商量。
忽如其來的一出小夫妻恩愛戲，鬧得席間好友笑成一團，羞得羅蘿險些要離席回房。
尹顏見他們各有各的熱鬧，不必她招待，放心不少。
她望向一側一直微笑看熱鬧、不言不語的許蘇子：“許小姐，久聞你閨名，其實我心裏對你十分好奇。我有一事想問，就是不知道會不會令你傷神……如有不方便開口之處，你就當我僭越了，不必在意。”
許蘇子很喜歡這裏人聲鼎沸的熱鬧情形，家中從未有過這樣熱火朝天的場面。
她對尹顏還有江月狐也很有好感，只是她生性內斂靦腆，不好意思多開口。
如今見尹顏主動攀談，她忙打起精神，軟聲軟氣回答：“尹家主但問無妨，咱們是祖祖輩輩承襲下來的親厚情誼，不同於外人，無需這般生疏客套。”
尹顏抿唇，還是壓低了聲音，問出口：“前幾日，我扮作你的模樣，混跡於許玉竹身側。我曾在你屋裏發現過一份小冊子，上面寫滿了求救之言。你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又為何會……死而覆生呢？”
許蘇子的心臟，像是被野蜂猝不及防蟄了一下。待回首，已然腫起一個鼓包。
若想從悲慘的過去逃離，那必須下刀子挑毒刺剔爛肉，丟了壞皮肉，才可能養出新肌膚。
她咬了咬下唇，想到許玉竹已死。
沒人再脅迫她了，沒人再為難她了。
只要許蘇子解開心結，往後都是陽光大道，日日是新生。
她想說的，願意說的。
許蘇子嘆了一口氣：“說來話長。”
尹顏笑著，拍了拍許蘇子的手背：“若是不願說，咱們不要勉強。”
“要說的……不說的話，我一輩子都難受。”
“是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有什麽苦水，盡管同我道吧。”
“多謝你。”許蘇子眼眶通紅，未語，淚先流。
一切故事要從許夫人說起。
醫仙許家傳家不論男女，只論醫術，不過唯有一點規矩要恪守，便是——若女子當上家主，只能招婿，不得下嫁。孩子也只可跟許家姓，決不能讓主家血脈冠上夫姓，玷汙骨血。
原本許夫人與夫婿琴瑟和鳴，有一段人人稱羨的和睦婚姻。奈何在許夫人生下許蘇子後，夫婿忽然“開了竅”，不願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想孩子生下來不能繼承他自個兒的香火。
說來好笑，夫婿原本就是一窮二白的人家，就連家人下葬都是許夫人接濟。婚前說得好好的，只要兩人一塊兒把日子經營紅火，孩子跟誰姓又有什麽值當在意的？總歸都是自家的骨肉，爹媽不疼，誰來疼呢？
可在許家富貴日子過慣了，漸漸忘記起自己悲慘的出身來，甚至敢同“衣食父母”許夫人叫板了。
許夫人能操持整個許家，那必然不是被情愛迷昏了頭的平庸之輩。
她只是看著這個同床共枕幾年的男人，緘默不語。
隔了好久，許夫人問：“你當真要離婚？”
夫婿受夠許夫人這樣行事強勢的女子把控人生，他不想再活在妻子的陰影之下，橫生出一股子孤勇來：“對，我就要離。”
“好。”許夫人捺了捺嘴角，不屑同這個軟飯硬吃的男人掰扯，“我這人呀，最不愛強人所難。婚姻本就是你情我願之事，你既沒了興致，想早早散場，那我便也不留你了。”
她丟過去一個包袱，和一張文書：“好歹夫妻一場，我送你點禮物。畢竟我待情人，素來很大方。這包裏有幾根金子，夠你置辦一座小宅院了。趕緊簽完字走吧，我也不留你吃夜食了。”
許夫人語帶譏誚，面上不動聲色，半點都瞧不出她有痛心的痕跡。
夫婿遲疑了，他原以為一夜夫妻百日恩，許夫人好歹會念舊情留上一留——若她同意給孩子改姓，那他留在許家也不是不可以……
可她竟真的答應了，還要他走！
明明是夫婿心心念念之事，真的輕而易舉得到了，他又慌了神，忍不住掂量利弊。
不然怎麽說，男人俱是詭計多端呢？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商海情愛，統統拿來算計女人！
夫婿猶豫再三，遲遲不肯在紙上按手印。
他望著昔日妻子，放軟了身段：“讓我再看一眼蘇子……”
許夫人聞言便笑：“許蘇子乃我許家的少家主，都離婚了，你算哪輩分上的人，敢來看我女兒？”
夫婿怎知她變臉這樣快，雙手緊攥成拳：“我好歹是她父親。”
“不好意思，蘇子冠的是許家的家姓，和你沾不上半點關系。”許夫人眼露寒光，陰冷地道，“快些簽字，不然別說見蘇子了，就是你能不能活著出許家都未可知。”
許夫人深知“棄我者不可留”的道理，她能讓夫婿在家中磨蹭許久，已然是給他臉了。
要是他給臉不要臉，也休怪她不念舊情，要他的命！
夫婿見許夫人袖中銀針忽隱忽現，深知沒了情愛庇護，許夫人就是一頭能將人吃拆入腹的餓狼。
他不要再激怒她了，免得到最後雞飛蛋打，什麽都撈不著。
他見好就收，果斷簽完字，逃也似的跑出了許家。
待夫婿離開後，許夫人才疲乏無力地坐到太師椅上。
她一臉倦意，擰了擰眉心。
這是她自己選的夫婿，剛成親時千好萬好，最終是這樣慘淡的收場。
不過許夫人是不會哭的，她有自己的自尊心，絕不會為了一個負她的人哭哭啼啼。
年僅四歲的許蘇子聞訊，第一時間趕到了母親面前，她嬌軟地窩到了母親懷中，問：“父親不要我了嗎？”
許夫人憐愛地撫摸許蘇子的頭，小聲說：“母親要你便是了。”
“嗯，我跟著母親。”許蘇子從小是被許夫人照顧長大的，她和母親的感情最深。說沒了父親，不難過倒也是假的。
只是父親待她時冷時熱，好的時候帶她玩，不好的時候便不理睬她。
這樣不穩定的情緒，最傷孩子心。
許蘇子身邊又不是沒人陪！莫說將她視如己出的乳媽子李嫂了，就是丫鬟都不下五個，怎缺人哄呢？
父親不待見她，許蘇子便不親近他了。
許蘇子只當父親脾氣不好，可許夫人知道，是因為許蘇子冠的是“許”姓，夫婿覺得她不是他的種，自然不多給關愛。
她明知這一點，卻縱容夫婿在許家作威作福，傷孩子的心。
她這個當母親的，真是失職。
許夫人愧怍難當，又見孩子待她滿心依戀，更是心疼。
她抱起許蘇子又親又貼，想到杜家人這些年的吩咐，眸光黯淡。
許夫人挨著許蘇子的額頭，對女兒承諾：“我定不會讓你步上我的老路，我的蘇子，要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來配。”
許蘇子還不懂母親這話是什麽意思，她只知，母親外出過一段時間，給她領回來了一個大自己四五歲的哥哥。
許夫人說，哥哥的名字叫許玉竹，今後是許家的大孩子，也會是許蘇子日後的夫婿。
本就是入了家譜的孩子，日後的血脈都姓“許”，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紛爭。
許夫人是想為女兒培養出一個完美的丈夫，替她守許蘇子一生一世。
奈何，許蘇子還這樣小，她全然不知夫婿代表什麽。
她只是揪住許夫人的衣袖，靦腆朝許玉竹笑：“大哥哥好。”
許玉竹看了許夫人一眼，他得到主人家的首肯後，朝許蘇子伸出手，溫文地道：“蘇子妹妹，我初來乍到，很多東西不懂，你可以帶我逛逛院子嗎？”
他說話細聲細氣，溫柔備至，很快就虜獲了許蘇子的心。
許蘇子最喜歡有人在旁陪伴了。
她向來是天真爛漫，對人不設防的。況且這個漂亮的大哥哥，還是母親帶來的人。
許蘇子對許玉竹滿心依戀，她把手交到許玉竹手裏：“好呀，我帶你去看看。”
許玉竹牽著許蘇子緩慢朝後院裏走。
廊廡底下，落英繽紛，兩個孩子正是兩小無猜的年紀，扶持著一塊兒朝前邊走，真似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玉女。
許夫人對許玉竹滿意極t了，很慶幸她四下尋找適齡的孩子，能覓得許玉竹歸家。
他早慧，聰明，懂事，還知恩圖報。
是作為許蘇子的人生伴侶的不二人選。
許夫人嘗盡了情愛的苦，她希望能在生前為許蘇子鋪好路。
她最愛的女兒，必須有最完美的人生。
許蘇子帶許玉竹閑庭信步，小孩哪有那麽多體力，才走了兩個院子就氣喘籲籲了。
她朝許玉竹招招手，帶他去亭子裏休憩小坐。
許蘇子本就由在許家後院亂跑亂跳的脾氣，家中奴仆哪一個不縱著這位家主心肝肉？
就是散步的石亭子裏，也用碧紗食罩子精致的糕點，專供小祖宗跑累了，暫緩聲氣兒，吃上兩口甜糕。
許蘇子坐上花鳥浮雕石墩。
她掀開蓋子，把一碟糕點端到許玉竹跟前：“哥哥吃。”
許玉竹搖了搖頭，婉拒了許蘇子的好意。
他垂眉斂目細思一會兒，折起袖子，撚糕點餵許蘇子吃：“我不愛吃甜的，還是你吃吧。”
“好。”許蘇子咬了一口甜糕，笑得眉眼彎彎。
她習慣被人伺候，許家人都是照顧她的，因此她不覺得許玉竹此舉有哪處不妥當，或是特別值得誇讚的地方。
許蘇子從善如流等候許玉竹的伺候，也是教他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許玉竹這一出戲並不是做給許蘇子看的，故而他並不在意許蘇子的態度。
許玉竹偷偷瞥了一眼遠處的許夫人，見她只是稍待一會兒便主動離開了院子，留給他們兩個互相熟悉的空間，許玉竹便知，他這次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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